我算了算日子，應該到了春天，此時也該是萬物覆蘇，鳥鳴花香，姹紫嫣紅。可我站著的這個疆場高坡，遠目瞧去，卻是看不盡的黃沙漫天，煙塵跌宕。勉強看得過去的是那些還有著水分沒有枯萎的草葉。風一吹，各自飄搖。

阿爹總說我性子倔，皇城好男人多是，如果細心挑選，嫁給一個好的夫君便不成問題。只是我猶記得一句話，好男當如齊二公子，嫁人當嫁齊天傲。

我見他時，正好是齊楚交戰。一卷帛書，爹爹帶兵迎戰。我作為家中長女，自是要隨他一路。那時我不過十□□歲。不僅待字閨中，還過了嫁娶的芳齡。雖然皇城之中的王子王孫一度前來成親。

可都被我委婉拒絕了。我要嫁的人，當是位了不起的男兒。我沐鳳凰的夫君定要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。因著這番話，爹爹的胡子都氣地翹了起來，有時還忍不住說：“丫頭，如果你這麽執意想做個老閨女陪爹一輩子，那就隨你的便！”背著手大步踱回自己的房屋，顫地我一顆心都懸在了脖子上。我掩住了唇，搖頭輕笑，爹，終歸還是老樣子。有時威嚴，有時可愛。

可是再如何，也沒有辦法抹掉我腦海裏那些特別的記憶。

盡管那日風吹沙，煙滾雲，然而有他在的地方怎麽都是幸福的。我緊握住她的手：“昨日你那樣對過我，究竟是不是要娶我呢？”他一本正經地轉過來：“現在我只想問你，如果真的成了我的女人，你……會不會後悔？”我那時一直覺得這種話從一個英雄的嘴裏說出來真是駭人聽聞。我對他微笑，手還是握著沒舍得移開。“世上男子獨君上最好，鳳凰能嫁給君上是前世休來的福氣。”他笑了笑，手臂卻揚過去：“那好，朕答應你。”

不消三個月。我就脫下了盔甲，離了戰場。成了泱泱大齊的皇後。

成親的當天，舉國歡騰。而我坐在秋雲殿裏，一派端莊安分地等待著夫君的到來。我心愛的男人，他成了我這一輩子的希望。

不過，上天同我開了一個玩笑。成婚的當夜，他並沒有來。第二天跨入房門，我納悶，在花園裏遇見了他。不，應該是他們。兩人並肩而行，穿梭在回廊裏，兩手交扣著，賞百花。他們上了月紇樓。大齊公主齊雨泠曾經居住的地方。

不過我見到那個名不見經傳的清妃卻是一個月之後了。記得初見，也是在齊楚交戰。君上還沒有成為君上的時候。齊雨泠身懷六甲，單槍匹馬趕去救人。那時候所有人都稱其為月姬。一名江南舞姬，竟然可以成為大齊君上的女人，說什麽我都是不信的。何況我本就清楚地知道清妃為何人？十三歲時，一支輕靈鶴引得八方諸國前來觀看的公主。

朝中上下引以為仙也就罷了，偏偏鬧市的平民百姓也幾多稱奇。這讓我十分不瞞，想我沐鳳凰十五歲便跟著阿爹在戰場上廝殺。見過幾年的血光，可惜連名諱也沒有記在人們的心中。

某次越覺無聊，我只得穿了便服走出宮門透透氣。我到了一處茶肆，選了臨窗的位置坐下。那一日我從說書先生的嘴裏得知了有關公主的一切。聽說齊楚聯姻她遠嫁去了楚國，後來不知何由墜崖而死。楚國因此虧欠大齊一條人命。兩國互打了幾個月沒有分出勝負，最終簽訂了和平書。直到現在，國運昌隆，百姓安居樂業。

我忍不住笑了笑，茶杯潑在那人的腳旁。

“公主，公主。呵，你們嘴裏的公主可真是個聖人！”因為內心妒忌，我開始挑釁起來，“你們評論公主如何如何，可否真的親眼見到她做這些事。實情都不知道的人卻感動到如此田地，真是愚蠢。”說了這些話，他們的目光開始變得深層，臉上也沒了笑容。隱約覺得自己闖了大禍。甚至可以看見周圍突然立起身來的聽客。有一男子嘻嘻哈哈，說著拍了我的肩，咧著嘴對各方聽客道：“不好意思不好意思，在下夫人這裏有毛病，有毛病。我……我馬上帶她離開。”我看著他的手指定著我的腦袋，接著點頭哈腰地拽了我出了茶肆。

“你怎可胡言亂語，不怕本宮治你的罪！”他抱著雙臂，一撅嘴不樂：“要不是本大俠想出這麽個辦法？你就算不被他們殺死，也得被他們給罵死！”他倒轉劍柄碰了碰我的頭，“餵，你這女人沒長腦袋是不是，怎麽就這麽笨呢？大齊公主隨二公子，哦，也就是如今的君上一同赴僵場殺敵。此等英勇無畏的精神，你怎麽如此戲言？”“哼，有什麽了得意的，不過是他一個妃子罷了！”我冷聲不悅，背轉了身體，“她有什麽稀罕！”這麽一說，便打算離開。

那個陌生的自稱救我性命的男子出劍攔住我，對我的態度很不舒服：“我好歹救了你，也不能這麽著就走吧！”他屈起雙膝，手卻不安分地落在我的肩頭。我翹了個唇，不以為意。端著個不屑的面說：“那麽公子想要個什麽報答呢？”他抵著下顎，努力想了想：“你有什麽便給我什麽。只要是你所擁有的。”我竟覺得好笑，打量男子全身，發現他與那些輕浮的浪人不無差異。“只要你願意，我就給你！”我湊到他耳旁，輕輕一笑。果然，他全身楞了半晌，就此答應了。

“你不是應該先找找自己的荷包麽？”他拎著我的荷包有些無奈，然後聳了聳肩望著站定的我，咧嘴幹笑：“事先申明，這可不是我想要的！”“當然，本宮也認為，一個錢包確實……不夠誠意。”我認同地點點頭。

幾日之後，我憑自己的皇後身份讓他做了位將軍。他很出色，越來越被人賞識。一來二去，都超過了我的想象。直到後來我才知道，他是江湖上有名的江洋大盜翁無浪。

這些只是我曾經的回憶。

然而現在我已經身心力疲，經不起折騰了。本打算著通過月姬扳倒清妃。哪知事不如意，月姬被他們害死了。

我挑開被子，把單薄的底衣拉了拉，輕輕地從那男人的身上跨下了床。哪朝哪代有我這樣的皇後，在偌大的皇宮中同旁的男子發生關系竟然毫無人知。一刻苦笑，卻通過面前的銅鏡望見了背後一個人。

“倘若……倘若你不喜歡這裏，我便……我便帶你離開！”穩重的嚷音竟然無比天真。

冬日的夜格外的刺骨，我把火燭拿到跟前，拍了拍肩上的那雙手：“你也知道，我是這大齊的皇後。他再怎麽待我，我都是不能離開的。何況，我還有自己的孩子。我是母親，總該為他的前途考慮考慮。其實，這麽多年，我很感激你能無怨無悔地陪在我身邊。無浪，說真的。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這秋雲殿有些異樣的冷清呢？”他沒動口，只是我在銅鏡裏看到了他的眼睛，渾濁且憂傷。完全不似初見，那麽生氣勃勃，嘴角掛著輕浮的微笑。“無論你做什麽決定，我都會留下來幫你。不過……你要答應我，太子一事切勿著急。否則只會打草驚蛇，無辜送了命！”我輕輕一笑：“好，你說的我會好好記著。鄢兒上一次也是糊塗。怎會想著利用自己的娘親去做那些事呢？”我撫額突然淚流滿面，心情沈重地就像浸泡在水裏。當時我氣急敗壞，心裏還幾多怨恨君上。想著他竟然不顧父子之情派人殺害鄢兒，那時心裏還隱隱有些後怕的。

走過了這麽多個春夏秋冬，到頭來看這一切，終究有些可笑。我在皇後這一位置上，呼風喚雨所做的每一件事到那天為止成為一個笑話。

暗沈的夜，刺骨的風。

我把手兜在棉帛裏，一步一步踏入了東宮。拾級而上，猶見殿門還開著。外面白雪反射的亮光襯著漆黑的地板，將正中案幾上披衣散發的人影照出來。

棉帛裏的手微微發冷，近前一寸才望見鄢兒那張沒有表情的臉。他胸前的衣服很是淩亂，懷中那個赤著上身的女人更是讓我連話都說不出來。我剛喚了聲鄢兒，便聽得地板嘭地一聲。那女人被其惱羞成怒地丟在了地上。後背貼地，仰著的面上嘴角掛著血漬，鼓著一雙大眼睛，驚悚可怖。紅色肚兜穿在身上。胸前被插著的碎瓷片血汙一片。似乎臨死前被什麽嚇到了一樣。

我手指撥出，定在那丫鬟的身上：“你，你為什麽要殺了她？”鄢兒猖狂地大笑起來：“怎麽，這一切不都是你害的麽？她……她是你，是你害死的！”他沒有意識到一絲一毫的錯。他說，這只是個賤婢。伏身一拉碎瓷片，血從胸前噴湧而出。

這是個貼心的女婢，當初正是因為她，我才絲毫不差地知道了鄢兒設計的那個陰謀。也是因著她，才得以阻止鄢兒每一次想要篡權奪位的野心。

今夜這種事情讓我一度覺得惡心。憤怒近前，手掌還沒有落下去。他就拂袖拽住了我的手。他咆哮如雷，指責我，將身後暗影裏的黑沙拉開，上百只白鴿死相淒慘，身上帶著惡臭。

他大聲告訴我，我毀掉的那些……那些飛鴿都是他計劃落敗的根本原因。不是別人，是我。我的優柔寡斷，以至於他的一切化為泡影。

他恨我，我的兒子恨我。為了鞏固地位，我一度給他指了很多們親事。不過都說身患疾病死了。我從沒有好好關註過鄢兒的心。以至於他口中的紅顏知己被我生生送給了別人。都是權利惹的禍。

我這樣想著就已經走到了他的跟前。我說，母後不清楚，母後不知道。可是他退步避開我的手。

說到底都是因為我，倘若不是心裏太在乎那個高高在上的天子，是否意味著我兒子的一切幸福不再遙遙無期。

和他們鬥了這麽多年，真是累到極致。當初我沒愛上他，亦或者不被他幾句甜言蜜語所禍，是不是我的心裏也不再會有那一句，世上男子，獨齊二公子最好！

“我再也不要受你擺布了，再也不要了！”兒子念叨著這句話消失在我的眼前。

大殿裏獨我一人，靜寂地把人拉進黑影。我回身望了黑紗裏那上百只散著惡臭的飛鴿，又一陣翻江倒海的嘔吐。其實，只有我自己明白，上百只飛鴿，就付出了多少愛？對我夫君，對我兒子。只是他們……都辜負了我的心。

回至秋雲殿，我把發綰成雲鬢，穿上行皇後禮的鳳袍，戴上了當年成婚時的鳳冠。透過銅鏡，我覺得這個模樣很好。如當年，卸掉戰甲時所展現出來的女子的嬌艷。

無浪走出來，擔憂關切地問：“去哪裏，我……陪你一起？”我轉身望了他一眼：“無浪，不要把自己的心鎖進了皇宮，自由對任何人都是極其重要的。”他楞了一楞，聲音低下去：“你……今日怎麽了？”

“明日便離開這個地方吧，去過你想要的生活？”他緊緊抱住我：“那你呢，你怎麽辦？何況……我答應過留下來助你的。”“你看，我現在不是很好麽？”我轉了個身，“要不然怎會想著把當年的東西拿來穿戴？”“鳳凰，你今天……很奇怪。”他寬闊的兩肩將出口掩地死死的。“無浪，你知道的。我沐鳳凰從來就沒有愛過你，從來就沒有。我同你之間發生的那些無非是太寂寞了，太需要人依靠了。”我繞過他，邁出門坎兒。

“鳳凰！”夜風裏他喚住我，“無論如何，聽我說完這些再走。很久以前我就見到你，為了喜歡你，我想方設法地和你接觸。茶肆……並不是偶然。”我驚疑一聲：“哦？”

如果我早些時候知道這一切該有多好呢？不用成為齊天傲的皇後，也不用懷上孩子，更不用在這金絲牢籠裏過活？

“是我對不起你！”

我的腳步在這句叫嚷的話裏停了下來。他說，對不起我。我等著他繼續。

他垂首不再看我，可話依然響在身遭，“我是翁無浪，也是江湖中人。可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。”他歇了一口氣，眼中載著淚水，“我……同公主相識！”

耳膜突然疼痛，把著門沿的我差點從石階摔下去。

比粉身碎骨還要心痛。這可真是該遺憾的愛情？！

我總覺得這宮裏還應該留著些我眷顧的人，然回首再看，恍若自己？

“難怪，難怪。都說公主有勇有猛，不輸大齊男子。如今才見識到她的厲害。是我識人本事降低了。”我冷笑著走進夜色，走進那早已打算去見見的女人。

清妃殿外，她果真出來見我。我盯著她，說：“是你做的？”她婉拒，不答一字。這就算默認了吧。總而言之，都是她贏了。不過能夠徹頭徹尾把別人的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女人，居然不是得意，而是勸解，這倒是夠讓人訝異的？

然而，還有什麽必要？一開始就把別人的底細吞噬幹凈還講什麽善心？月姬，她提起那個女人時，我就開始疑惑了。轉念一思，便想起一事。十幾年前齊楚聯姻，背後李代桃僵的公主就是那個女人吧？能夠了解到這個層面上，也不難猜出月姬會被他派人追殺了。

現在，我也成了第二個月姬。

我只覺得腦袋被沈沈的鳳冠壓得頭疼。

公主的話至今響在耳畔，你……為什麽要把自己逼到絕路呢？呵，這句話問得有多妙？讓我幻想的愛情變成現實，不都是拜君上所賜麽？

我們沐家女人說一不二，愛上便是愛上，無所謂對錯！所以即便被折磨成了這個樣子，我還是不後悔當初那個決定？

只是……他可以不愛我，卻不可以忘記我。

在臨死之前，我必得爬上那處高閣。就在那裏，我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告訴你。

齊天傲，不要因為你不愛我就理所當然忽略我的存在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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